饭后,我常与同事在单位门口踱步消食。一次偶然信步至河边,邂逅了一棵树——一棵承载了我整个童年,却至今才知名讳的“怪柳”。之所以情有独钟,是因为儿时总能在它身上找到一种触角长长、身体黑色有白点的昆虫,家乡话唤作“山小牛牛”,其学名便是天牛。记忆中,仿佛离开故乡的盐场后便再未见过此树,一查方知,它原是生长在荒漠盐碱之地的生命。如今见到,我仍会下意识地走近端详,期盼能从枝叶间寻得一只“山小牛牛”,如同寻回一段遗落的旧时光。或许,我所寻觅的,从来都不是那只昆虫,而是那个趴在树下,专注而快乐的自己。
思绪回到二十五年前,我家门口那条通海的大河是会通船的。河水随着海水潮起潮落,常有运货的水泥船来往。我一听到船声,就会跑到门口,兴奋地和船上的叔叔阿姨打招呼。那时运盐全靠这些船。盐工们把晒出的盐装满小推车,再顺着一条叫“小跳”的木板搭的桥,一车车推上船。每到扒盐的时候,圩下就格外热闹,各个圩子的盐工都来了。虽然辛苦,大家累得满头大汗,但脸上都带着笑。因为对于盐场人来说,那就是一年中最值得高兴的丰收时刻。
记忆里的夏天,总是从对暑假的殷切期盼开始。那时的阳光仿佛都带着一层温柔的滤镜,连酷暑也只需一台吱呀作响的老风扇便能从容驱散。下雨天,我赤着脚在积水的格子里欢快地踩踏;野草丛中,抓不尽的螳螂与蚂蚱。在送水道或河边,随手捡根木条系上线,加上自制的蚯蚓或者蚂蟥鱼饵,就能钓起数不尽的沙光鱼。回家的路上,采一捧无名的野花,便能换来一整日的欢乐。童年的伙伴虽然不多,但儿时的日子却从未感到单调,每一个简单的发现,都谱成了充实而快乐的童年乐章。
童年时,我便懂得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常识:每逢雨天,当人们纷纷向家中奔跑躲避时,盐场的大人们却要顶风冒雨地“逆行”。他们必须为一片片盐田盖好塑料布,守护那即将收获的结晶,不让雨水将它们冲刷。待到天晴,又需不辞辛苦地将塑料布收起。这几乎是每个盐场孩子刻在骨子里的记忆。那时只觉是寻常,长大后才深知,那一次次在风雨中的弯腰与奔走,需要付出多少艰辛。如今,每当天色阴沉、雨水落下,我的心底仍会下意识地响起一句牵挂:“下雨了,该去拉塑料了。”这份源自生命早期的烙印,早已成为我无法磨灭的乡愁。
如今,那棵沉默的怪柳、船上的盐粒、童年的“山小牛牛”,以及大人们在雨水中逆行的背影,都已融汇成一条无声的河,在我生命深处静静流淌。我终于明白,我频频回首寻找的,不仅是那个趴在树下的自己,更是那一整个被海风浸透,却又无比甘甜明亮的故乡。(章洁)